蟹：令人开心的丑角

　　螃蟹的模样是人所共见的。它长没长相：没头没尾，蟹体似方若圆，两只眼睛长在额头上，突柄怒目；它走无走相：两端伸出四对步足，离经叛道，偏不直趋，却要横行；它静没静态、动无动样；静着的时候，脚仍要郭索郭索，嘴里吐着泡泡，动着的时候，四对脚踮起来，悬空着身子，两只如钳似剪的大螯摆动着，露出一副争斗的态势??这模样，概而言之：丑。

 

　　螃蟹之丑，是古今的共识。唐代诗人李贞白说它“蝉眼龟形脚似蛛，未曾正面向人趋”；元代作家李祁说它“生也微，其为形也不类”；近代词人况蕙风说它“行动蹒跚可厌”??据北宋科学家沈括《梦溪笔谈》载：“元丰中，予在陕西，闻奏州人家收得一干蟹，土人怖其形状，以为怪物，每人家有病疟者，则借去挂门户上，往往遂差（痊愈）”。丑到了叫人害怕，以为怪物，用它来驱病逐魔的地步。

 

　　然而，这个丑物，一旦蒸煮，被端上餐桌，它就摇身一变，成了叫人开心的食品。它桔红桔红的，散发出玛瑙般的光泽，喷射出独具的异香，禁不住，你眼也亮了，鼻也灵了，陆游说“蟹肥暂擘馋涎堕”，还没有到嘴，馋涎就里里拉拉滴了下来。打开它的背壳，只见锦绣填胸，简直是只五光十色的百宝箱：金黄油亮的是蟹黄，水晶透明的是蟹膏，白玉鲜洁的是蟹肉，乌黑闪光的是蟹膜??给你惊喜，给你激动，给你一种压抑不往的欲望，清初大名士李渔讲，此时，会产生“视黄金兮太贱，觑见璧兮如常”的心理状态，只觉得螃蟹才是最宝贵的可供享用的珍奇。到嘴一吃，那黄，那膏，那肉，鲜而肥，甘而腻，若珀如玉，粘齿胶舌，张岱所言极是，“虽八珍不及”。八珍是什么？是龙肝、凤髓、豹胎之类的世上最可珍贵的食品。八珍不及，就是什么也比不上螃蟹的至嫩至甘至鲜至美了，乃天厨仙供的人间尤物。在享用的过程中，你要平心静心，全神贯注，要十个手指和唇齿舌喉一齐开动，以锤、剪、斧、钎等，敲敲打打，剪剪钎钎，先揭脐，再掀盖，尽其砣，最后，穷其足，你会感到在弹奏一首抑扬顿挫的食曲。当吃完螃蟹，你舔舔舌，咂咂嘴，摸摸饱和和肚子的时候，便会油然而产生“不吃螃蟹辜负腹”的共鸣。

 

　　清代，在北京和东北地区，盛行一种满族曲艺，其中有个“满汉兼”的《螃蟹段儿》非常有名，故事很简单：一对屯居的满族青年和汉族妻子，移居城市后，一日丈夫买蟹归来，夫妇均不识为何物，“圆古伦的身子团又扁，无有脑袋，又无尾巴；你看这啐吐沫的猴儿真古怪，又不知该杀的叫什么？”他俩被螃蟹又夹又钳，折腾了半天，才拢到锅里用水煮，“煮了多时揭开看，这佳人回头用眼撒：这宗鱼，实实的真有趣，叫人真真的稀罕杀。活的发青如靛染，煮了通红似朱砂”。临吃，又不知吃法，筷子夹不住，牙齿咬不动，夫妻几乎翻脸。经过邻妇相教，“跌婆夫妻接在手，姐姐吃的笑盈盈心中乐，哥哥吃的喜悦笑哈哈。叫了声：亲丈夫再去买，千万的莫惜钱。有滋有味吃了个净，彼此笑个不了，才散了”。这是一个很轻松的、充满了喜剧味的曲艺，读着的时候，令人禁不住的笑出声来。然而，又极真实：初见螃蟹发现了其丑，丑得“古怪”：初煮螃蟹发现了其趣，趣得“稀罕”；初吃螃蟹发现了其鲜，鲜得“喜悦”。丑，丑到了跌婆骂她的丈夫：“这样的东西拿钱买，可惜了钱财无故的花”；喜，喜到了跌婆笑哈哈地说：“亲丈夫再去买，千万的莫惜钱”；这种!"# 度的过程性反差，反映了螃蟹给人的普遍感觉。

 

　　中国的戏曲里有一种角色———丑角，他鼻梁上抹着白粉，动作滑稽，说话可笑，那样子是令人厌恶的，螃蟹的外形，不用化装，天然的一副丑角相！可是，作为一种食品，螃蟹又至鲜至美，吃了之后，可以“薄诸般之海错，鄙一切之山珍”，让人开心。宋代诗人黄庭坚云：“形模虽入妇人笑，风味可解壮士颜”，这两句诗，把螃蟹是一种令人开心的丑角，概括殆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