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活点滴:蟹灯
作者:admin发布时间:2018-03-27
过了中秋,江南的秋色越来越浓了,秋阳高照,秋风一阵紧似一阵,大田的稻子熟了,沉甸甸的谷穗垂著,厚厚地拥聚著,看著喜人;别的农作物也都次第成熟,争相向秋风和秋阳鞠躬如仪。
须知,成熟的不只是农作物,还有河湖港汊的水产品,—鱼儿都长胖长肥,青、草、鲢、鲫等家养的鱼类都把脂肪积聚得厚厚的,预备著过冬的能量,也为人们餐桌提供了几许的肥美。最诱人的乃是螃蟹,充实了丰腴的膏黄、只待人们将其缚而烹之,现一身透红,呈无限美味。所以秋季是人们最兴奋、最享受的季节。
江南秋日螃蟹之美首推阳澄湖。阳澄湖的螃蟹和阳澄湖的水一般清澄,青肚黄毛,个大肉肥,腿螯有力,置于斜放的玻璃照常弓身挺住不下滑,烹而食之,膏黄之奇美自不必言,就是螯腿之蟹肉也分外的结实,口感鲜中略带甜味,是别处的蟹无法比肩的。无怪乎章太炎夫人汤国梨会由衷地说,她之所以喜欢长期寓居苏州,就为的每年秋天能品嚐到天下至美之
阳澄湖大闸蟹。
我有缘在秋季的阳澄湖畔盘桓过,那是学生时代的支农劳动。那时每年都要下乡帮助农民夏收夏种和秋收秋种。前者时间较短,后者则较长,因为是水稻的主产区,阳澄湖畔的农田茫茫无际都栽的水稻,而我们的劳动主要就是收割稻子、接著脱粒打场。劳动是艰辛的,却也非常的有趣,割一土向稻,抬头看看一望无际碧波荡漾的湖泊,遐想著湖底水草丛中横行的螃蟹,心头会有蟹脚爬抓的酥痒感觉,这时,不知谁弯腰割稻的时候突然发现稻田裡窜出一隻张牙舞爪的螃蟹来,一声欢呼,众人便趋扑前去,那家伙于是束手就擒。老乡说,湖裡的蟹常在夜间偷偷地上岸来偷吃成熟的稻子的,有的过于贪嘴,来不及归去,就落在了岸上。我们运气好的话,半天的劳动能逮著好几头「贼蟹」。这些个小蟊贼啊,理所当然为它的劣迹付出了代价,—那一天的午餐或晚饭照例就开了荤,热心的老乡会再送来几隻螃蟹,让我等每人一隻,好歹也不辜负了阳澄湖的秋光。
阳澄湖的秋光美,最美在夜间、美就美在阳澄湖星星点点、闪闪烁烁的蟹灯。这裡的农民家家户户都捕蟹、家家户户都结蟹棚、点蟹灯,张蟹网。男人们白天在大田劳作,夜间就在蟹棚捕蟹,一夜的收穫每每不菲,少则二三斤,多则十馀斤,虽然那时蟹价不贵,可一季的捕蟹收入足可抵了全年的日常开销呢,其中还包括孩子们的文具和婆娘们的衣料,自然,男人的酒钱也是有保障的。
守蟹灯的男人多半都有老酒作伴,一座仅容得一人的稻草蟹棚裡酒香氤氲,桅灯的光泽在茫茫秋夜闪烁著,把男人酡红的脸照得更显精神。男人藉著酒力,全无倦意,佈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罩住水中的那张排网,—蟹网通常横截一个港汊,河跟湖的交叉处为佳,桅灯的光泽诱使水裡的蟹趋光而来,楞头青样的螃蟹肆意横行著、一不小心就触上了蟹网,于是腿螯夹住网格,像蜘蛛趴壁样再不肯下来。浮子因之抖动,乃知有蟹触网,这时,捕蟹佬稳稳地将网收拢,总有那麽一隻或几隻螃蟹在网上舞蹈著,浑不知自个儿已乖乖成了瓮中之鳖。
湖畔一盏一盏的蟹灯如狡黠眨动著的眼睛,对我们这些学生娃诱惑力实在太大了,此时白天劳动的艰辛早已烟消云散,我们结著伙,走出村子,沿著阡陌向湖畔赶去,向有蟹灯的地方赶去,这会儿我们差不多也成了趋光的螃蟹了,赶到蟹棚处就陪著老乡看守蟹灯,与老乡一样将目光罩住蟹网的浮子,见浮子抖动,便兴奋地帮助老乡将网收起,看笨蟹钳住网绳不放,乖乖成为战利品。儘管这战利品不属于我们,却同样的兴高采烈,—那种急切的期待、见蟹上网的兴奋感、亲手将蟹从网上取下来的快感就是我们最好的战利品呢。每有斩获,老乡会酣畅地押上一口老酒,往嘴裡塞上一把放屁豆。我们便跟著押火辣辣的老酒,嚼嘎崩脆的放屁豆,以示庆祝。老乡酒喝多了,越发的兴奋,许诺说蟹捕多了,明儿个就拣小个头的烧面拖蟹慰劳我们这些支农的学生。我们就谦让,说是捉了蟹到市场卖钱要紧,要吃蟹,我们白天在稻田裡也捉得著。老乡说,真要捉蟹只有在夜裡守著蟹灯,张网捕捉,至于白天能捉到蟹全凭运气好,要不就是逢上了乱世。这是蟹乡人的共识,—乱世多螃蟹。想想挺形象的,螃蟹貌似横行霸道,到处乱窜,真有点乱世迹象哩。
阳澄湖的老一辈说,民国廿六年份逃难的辰光,蟹多得随处拾,还直往灶锅裡爬。我们说,今年稻田裡的蟹也不少啊,老乡想了想,歎口气说:「这不,世道又乱了起来,城裡不是造反吗?」我们不觉一愣,寻思现在时际一九六六年的秋天,难道真的应了谶语?于是都望著蟹灯久久说不出话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