蟹酿橙
作者:admin发布时间:2018-02-08
蟹酿橙
G20开会前,朋友圈议论哪些具有杭州元素的菜肴会入选。毫无疑问,最简单的办法,是从1956年有关部门划定的“三十六道杭州菜”中找,比如西湖醋鱼、干炸响铃、龙井虾仁、西湖莼菜汤、杭州酱鸭之类,就成为“妄议者”视野之中“标配”的一部分。
大概是自己喜好,我想到的是蟹酿橙。
可是,在“三十六道杭菜”里并没有蟹酿橙这道菜。也就是说,蟹酿橙不是典型的杭州菜。既然不是杭州菜的代表作,它会被主其事者相中吗?老实说,我没有什么把握。但私衷相信,应该会,依据是:这道菜,江南风物;贴近自然;动物植物合作;形式感强;品尝方便;美味天成……结果,有渠道消息传出,国宴当中果然有蟹酿橙这道菜。
蟹酿橙是什么菜呢?我们看三个字中有两个是大家都认得的食材:蟹和橙。按照坊间一般的烹饪理念,这两样东西决无可能合流。或说,冬瓜盅不就是与之类似的菜肴吗?是,但冬瓜是蔬菜,里面的瑶柱、火腿等等主荤,荤素搭配得非常和谐。我们不能说水果一定不能入菜,但与蟹虾鱼蚌治于一炉,风险系数很高,成功的案例不多。
蟹酿橙的“酿”,是一个很能令人激发想象力的词,其从酉,从襄。“襄”意为“包裹”、“包容(异物)”。“酉”与“襄”联合起来,本义为用谷物包裹酒曲的办法造酒。没有见识过这道菜的人,无法理解蟹怎样会去酿造甜橙,只有吃过的人,才会豁然开朗:哦,原来“酿”还有一个义项——包容。它在蟹酿橙中得到了完美的诠释和体现。
可是,我们还是不懂:明明是橙酿蟹,次序怎么颠倒过来了呢?
这种事情,在中国菜肴当中经常发生,不足为奇,比如杭州菜中的名馔虾爆鳝,应该以鳝鱼片为大部,是主角,但写出来,虾的地位却在鳝鱼片之上;又比如陕西名点肉夹馍,明明是馍夹肉嘛,没用,约定俗成,若换成我们自认为聪明的叫法,反而让吃客不知所云。诸如此类,不一而足。
蟹酿橙的基本做法是:选当季成熟的大橙子,把顶部四分之一处切下,留用毋弃,挖掉内瓤(剜橙肉时用剪刀剪断橙瓣筋膜),保留一些橙汁;挑选优质
阳澄湖大闸蟹,剔取蟹黄、蟹肉,并肥膘丁、荸荠、蛋液、姜末、料酒、醋、盐等放到挖空的橙子中,用切下的橙子顶部盖好,封口;然后放到蒸锅或笼屉里,约蒸30分钟,即成上席;用小匙伸入橙中舀起进食,其情形,仿若吃一盏焦糖布丁。
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蟹的鲜活,橙的甜美,融于一体,就是这个味。其他的话,不必多说了。
更重要的是,橙子还有除腥醒脾、和胃降逆之功。古人即使有点奇思妙想,也不是只重形式的无厘头。
蟹酿橙看上去像是创新菜,其实不是,可以说是老得不能再老的菜。最早著录这道菜的,是南宋人林洪,他写了一部书叫《山家清供》,是关于饮食烹饪方面的专著,千百年来备受餐饮界人士的推崇。
《山家清供》“蟹酿橙”条记:“橙大者截顶,剜去穰,留少液,以蟹膏肉实其内,仍以蒂枝顶覆之,入小甑,用酒、醋、水蒸熟,加苦酒入盐,供,既香而鲜,使人有新酒菊花、香橙螃蟹之兴。因记危巽斋稹赞蟹云:‘黄中通理,美在其中;畅于四肢,美之至也。’此本诸《易》,而于蟹得之矣,今于橙蟹又得之矣。”文章对于蟹酿橙的制法,记叙綦详。今人运作,大都因袭其说。
大约比林洪稍晚的吴自牧,在其所作介绍南宋首善之地临安风俗的名著《梦粱录》十六卷里也提到了蟹酿橙:“取黄熟带顶大橙子,截顶去瓤,留少许汁液,将蟹肉、蟹黄、蟹油酿入橙盅,装入小甑,以酒、水、醋蒸熟,用盐拌而食之。”从句式上看,吴自牧有抄袭林洪《山家清供》的嫌疑。
那么,这是不是意味着当时吃蟹酿橙,只是在传说中的“山家”流行?
不是。
史载,南宋有个著名将领张俊,曾与岳飞、韩世忠等人被称作“中兴四将”,但他的“名垂史册”,恰恰不是因为抗金,而是得之于两事:一是参与谋害岳飞的阴谋;一是举办堪称史上最为豪华的一桌宴席来侍奉宋高宗。这场宴席按顺序分成“初坐”(72道菜)、“歇坐”(66道菜)、“再坐”(30道菜)三个环节。其中,在最重要的“再坐”里,出现了“蟹酿橙”的名字。
接下来的问题是:为什么蟹酿橙会成为杭州菜的经典?
其实,只要留心观察,不难发现,在淮扬菜里,在苏州菜里,在闽帮菜里……都可以见到蟹酿橙的影子。蟹肴是苏浙乃至江西、安徽等华东以及华南地区的常馔;橙子也是广泛栽种于南方各省的俗物,因此,对它们合理利用,遂使蟹酿橙流行,不足为怪。老话说,冤有头,债有主。确为谠论。蟹酿橙不见得是有关各方不谋而合的发明吧。
以我之见,蟹酿橙以浙江、福建、江苏最甚,当然也颇有来由。
先说浙江:蟹酿橙被记载于《梦粱录》中,而它的作者吴自牧,正是杭州人氏。按照谁主张,谁举证的规矩,蟹酿橙的归属地落在浙江杭州,是说得过去的;又,蟹酿橙最早见诸《山家清供》,这部书是专述宋人饮馔的著作,作者林洪,青年时在杭州游学,混迹于浙江士林,虽然未能真正跻身其中,出人头地,但毕竟于杭城风俗了如指掌,不能排除其所著录之蟹酿橙有见识于当地餐饮的可能。另,证诸于张俊在临安开设的豪宴,似乎可以确信无疑。
次说福建:林洪是福建泉州人,对闽菜肯定熟稔;再加上闽菜菜谱里是有这道菜的(而在杭州三十六道传统菜里竟付阙如),那就给人以充分的想象空间了。
再说江苏:太湖流域是
大闸蟹的麇集之地,彼间吃蟹风气之炽,独占鳌头;更有材料显示,林洪不被杭城士林待见,后来跑到了江苏地界讨生活,这难道不也是有力的证据吗?
蟹与橙合作,很可能是民间一直采取的方法。宋人刘攽《蟹》:“味尤堪荐酒,香美最宜橙。”同是宋人的陆游《醉眠曲》:“炉红酒绿足闲暇,橙黄蟹紫穷芳鲜。”说明在宋朝,吃蟹与吃橙,好像是一种很好的搭配。
补充一下:就是这个林洪,在他的《山家清供》里,还提到一道菜——莲房鱼包渔父三鲜。它堪称“蟹酿橙”的“姐妹篇”,做法是:“将莲花中嫩房去须,截底剜穰,留其孔,以酒、酱、香料和鱼块实其内,仍以底坐甑内蒸熟;或中外涂以蜜,出碟,用渔父三鲜供之。”按:鱼父三鲜,即莲、菊、菱的露汁。由此可见,采用植物和鱼鲜合烹,在宋朝是一种惯常的做法,并不显得特别另类。
有人质疑:蟹橙同食,会不会形成“砒霜中毒”?我查过,没问题,除非你吃了巨量的蟹和橙。
从理论上讲,吃蟹酿橙如果吃出了“砒霜中毒”,那是因为蟹中含有大量的五价砷化物,与水果中达到相当数量的维生素C结合所致。事实上,蟹本身不含五价砷化物,蟹只有在受到大规模的污染后才有了问题;橙子食用者狂吃橙子的可能性不是没有,但绝不多见。要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,概率极小。一顿饭所吃的螃蟹和橙子,无论如何都不足以让人丧命。
常识告诉我们:谁会一天到晚地盯着蟹酿橙吃呢?
须知,古代中国人非常讲究药食同源,他们推出的菜肴,定下的规矩,这样做或那样做,总有一定道理,否则怎么流传千年至今不倒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