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史與空間:吃螃蟹
作者:admin发布时间:2018-02-04
陽澄湖大閘蟹
蟹是人間美味,曾有「四方之味,當許含黃伯為第一」的佳譽,「含黃伯」就是指秋令的螃蟹。據舊籍記載,人類吃蟹的歷史至少已有三千年之久了。遠古時,蟹,蚳(蟻卵)和蠃(蝸牛),還有蜂蟹,是先民果腹的食品。到了周代,周天子的宴席上有一種名叫「蟹胥」的食品中,這「蟹胥」就是蟹醬。北魏的《齊民要術》一書,載有以糖、鹽、蓼湯及薑末醃蟹的儲藏法,這可能是今江浙一帶鹹蟹、醉蟹、嗆蟹食法的起源。
宋人傅肱《蟹譜》說:「蟹,水蟲也。以其橫行,則曰螃蟹;以其行聲,則曰郭索;以其外骨,則曰介士;以其內空,則曰無腸。」所以舊日文人雅士常稱螃蟹為「橫行介士」或「無腸公子」。有趣的是,這號稱「橫行介士」的螃蟹,聽見秋風響,蟹腳就發癢,看見火,腳更癢。捕蟹人摸清螃蟹這個脾性,常於秋天的夜晚,在河邊湖畔,用燈火四下一照,群蟹便先後棄水登岸,奔火而來,「入吾彀中」矣。
江南民間有「九月(舊曆)圓臍十月尖」之稱,這句俗語,其實是螃蟹性生活的寫照。九月吃圓臍的雌蟹,因其肉體豐腴,蟹黃充滿,意態撩人地準備交配;同期,雄蟹因為忙於付出,應接不暇,體質未免虛弱,不堪一吃。要到了十月,元神恢復,長得肥實壯大,此時乃尖臍之天下。
螃蟹有湖蟹與河蟹之別。清李斗《揚州畫舫錄》云:「自湖至者為湖蟹,自淮(淮河)至者為淮蟹。淮蟹大而味淡,湖蟹小而味厚,故品之者以湖蟹為勝。」湖蟹又有太湖的「太湖蟹」、陽澄湖的「
陽澄湖大閘蟹」、吳江汾湖的「紫鬚蟹」、崑山蔚州的「蔚遲蟹」、常熟潭塘的「金爪蟹」等名品,大多出自老蘇洲,尤以陽澄湖「大閘蟹」為名揚宇內的舌尖上的美味。
郁達夫有詩說:「江山也要文人捧。」豈止是江山,美食如螃蟹也多見之於才子才女的吟讚:如明人徐渭的畫蟹詩曰:「稻熟江村蟹正肥,雙螯如戟挺青泥。若教紙上翻身看,應見團團董卓臍。」文長此詩前讚後貶,別有寄託。然而被喻為近代「十大怪傑」之一的章瘋子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梨女士曾經感嘆:「若非陽澄湖蟹好,此生何必住蘇州!」
關於螃蟹,在歷史文學作品中,以《紅樓夢》第三十八回的描寫最為精絕,那是在一次菊花詩會的筵宴上,賈寶玉口占詠蟹詩云:「持螯更喜桂陰涼,潑醋擂薑興欲狂。饕餮王孫應有酒,橫行公子卻無腸。臍間秋冷饞忘忌,指上沾腥洗尚香。原為世人美口腹,坡仙曾笑一生忙。」林黛玉口占中的一聯「螯封嫩玉雙雙滿,殼凸紅脂塊塊香」,更是形容妙肖。而薛寶釵的詠螃蟹更為奇巧深邃:「桂靄桐陰坐舉觴,長安涎口盼重陽。眼前道路無經緯,皮裡春秋空黑黃。酒未敵辛還用菊,性防積冷定須薑。於今落釜成何益,月浦空餘禾黍香。」寶釵這首詩寫了螃蟹的特質與形狀(無經緯、空黑黃、品螃蟹的節序時令和注意事項,如盼重陽、酒菊薑,以及橫行者難逃「落釜」下場),兼容並包,翻空出新,筆墨飽滿,意蘊淵遠。大觀園文學社的才子佳人都 誇她此詩是吃螃蟹的絕唱,小題大做,的是大才。「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。」
其實,世上的好山好水好東西,哪一樣不是文人(當然包括女性)用筆舌捧出來的呢?螃蟹也不例外,它也「傍」着風流名士(含女士)抬高了身價。據《晉書.畢卓傳》記載:畢卓(字茂世),官居吏部郎,好酒嗜蟹,他說自己人生最高理想,便是「右手持酒杯,左手持蟹螯,拍浮酒船中,便足了一生矣。」畢吏部的這件「雅事」,被收入對後世文人影響極大的《世說新語》,從而廣泛地流傳了一千四五百年!與畢卓不同的是,明人張岱用他的生花妙筆,把吃螃蟹一事寫進他的《陶菴夢憶》中,文字至真至美,如畫如詩,令人涎水直流:「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,為蚶,為河蟹。河蟹至十月與稻粱俱肥,殼如盤大,中墳起,而紫螯如巨拳,小腳肉出,油油如。掀其殼,膏膩堆積,如玉脂珀屑,團結不散,甘腴雖八珍不及。」
清代名士如袁枚、李漁、朱彝尊者流,亦屬「蟹癡」,且都有「蟹文」流傳。朱食蟹必須是「雌不犯雄,雄不犯雌」,「酒不犯醬,醬不犯酒」,那才叫講究!袁則主張「螃蟹不宜獨食,不宜搭配他物。最好以淡鹽湯煮熟,自剝自食為妙。蒸者味雖全,而失之太淡。」李一生嗜蟹如命,他把每年專門攢下來買螃蟹的錢,稱作「養命錢」。他在《閒情偶寄》中說:「螃蟹之鮮而肥,甘而膩,白似玉而黃似金,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極,更無一物可以上之。」李君這麼欲說還休,欲休還說,低回流連,一唱三嘆,便將「無腸公子」推向了美食之最!
一位擅於吃螃蟹的朋友曾經告訴我說,煮螃蟹要捆紥,不然牠在鍋中垂死掙扎,肉質也就鬆了。蘸吃的作料,無非就是薑、糖、醋、醬油這幾樣的合成,薑末要細,用白糖先漬一下,再加入鎮江陳醋,調勻後,再倒些醬油。醬油不能多,否則會殺掉蟹味。味精是更不能放的。一位舊時在富貴人家做家廚的老先生告訴我,薑末先糖漬,作料的味就正。他的主人是吃得出的。不過,我想,這樣的舌頭,如今怕已成「廣陵散」了吧。
張岱寫吃蟹的小品那真叫絕,這樣一想,我只好趕緊擱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