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鹿鹿”声中话蟹断：古法渔具里的智慧与诗意

 

　　在中国漫长的渔猎文化中，有一种独特的捕蟹工具叫做“断”，又作“簖”或“椴”，亦称“沪”。它看似简陋，实则凝聚了千百年来渔民们的智慧：以竹植水中，横截江河，因势设形，因蟹设局，因季设时，用来阻断螃蟹洄游之路，从而轻松捕获。

 

　　这种“断”最初就是为捕蟹而生的，因而也称“蟹断”。唐代诗人陆龟蒙在《蟹志》中如此形象地描绘：“万植御洪波，森森倒林薄。”一根根竹子如林立江中，气势森然，如一排水中倒植的森林，又如虾须般张扬磔磔。另一位诗人皮日休也写道：“波中植甚固，磔磔如虾须。”诗句里尽是视觉的动势与竹簖的精妙，仿佛让人看见江水中那一道道横贯河道的竹墙，分明是一幅水上林海图。

 

　　蟹断的起源：从富阳沟渎起步

 

　　据古籍《搜神后记》记载，早在南朝宋元嘉年间（424-453），今浙江富阳一带的渔民便已开始使用蟹断。“宋元嘉初，富阳人姓王，于穷渎中作蟹断。”这大概是有关蟹断最早的文字记录。那时，渔民还只是将其布设于沟渠或河川尽头，用来阻断蟹只，显然对螃蟹的洄游习性还未有清晰的认识。

 

　　真正让蟹断成为科学的、精准的捕蟹工具，是在唐代以后。随着对自然规律的观察积累，人们逐渐发现螃蟹在秋冬之交有“趋江入海”的洄游本能。这一自然行为，为人类设“簖”以俘之提供了天时。

 

　　陆龟蒙在《蟹志》中曾记下这样的情景：“（蟹）早夜觱沸，指江而奔。渔者纬萧承其流而障之曰蟹簖，断其入江之道焉尔。”这段记载，不仅详实地描绘了螃蟹成群奔江的情形，还道出了渔者如何借势设簖，从流中“承其势”，然后“一网打尽”。相比于南朝时期那种放置于沟渎尽头的“盲捕”，唐代的渔者已然掌握了洄游节律，从而“设局而待”。

 

　　陆龟蒙与蟹簖的一个传说

 

　　说到陆龟蒙，他不仅是一位辞章典丽的诗人，还是一位自号“甫里先生”的隐士，寄情山水，乐在渔樵。据《唐才子传》载，他与皮日休友善，常在苏州阳澄湖一带泛舟吟咏。有一年深秋，他与皮日休共宿湖上渔家，夜间只听水面“鹿鹿”之声，如雨点敲荷。两人提灯至岸边，望见蟹簖处，数百只大蟹正在簖前爬行，有的已陷入簖中网筒，奋力挣扎。陆龟蒙大喜，临水赋诗，曰：“笼得江波万里秋，不知渔父亦风流。”此后，他便专为蟹写下《蟹志》一篇，文中详载其洄游、其捕捉、其美味，堪称中国最早的螃蟹百科。

 

　　工具之进化：簖法日臻精巧

 

　　自唐以来，蟹断的形制不断演化、改良，从宋人傅肱《蟹谱》所言“若犬牙然”的帘障式蟹簖，到明人吴宽笔下“门前开蟹簖”的市井图景，再到清代焦循《北湖小志》所记的“老人头”——一种巧妙引蟹入笼的光导装置，蟹断的结构日益复杂，功能也更趋人性化与高效化。

 

　　特别是那种“编竹为栈截水中”的方式，其布局如“W”形，每个转角设有“门”，门后皆有“龙梢”网筒。所谓“龙梢”，其实是一种带倒梭的细网管，一旦螃蟹进入，便无法回头。蟹若碰到簖，自会在竹墙前游移寻找出路，最后误入龙梢，困于其中。

 

　　民国时期的《宝山县续志》对蟹断也有记载：“簖开方洞，有门上下活动如闸然，置避风之灯火，蟹见灯火则上篱而趋入簖中。”这无疑更具科学性——用光引蟹，诱其前行。那时的渔民智慧，几乎与现代“生物行为学”不谋而合。

 

　　水中“鹿鹿”：渔家岁岁秋声

 

　　直到今天，在阳澄湖、富春江等地，每逢秋意渐浓，湖面起风之夜，仍能听到“鹿鹿”之声，这是簖上螃蟹爬行撞竹发出的声响，密集如急雨，清脆似竹鼓，是渔家一年中最动听的“秋收曲”。

 

　　苏州人公今度在散文《蟹肥乡情浓》中写道：“船至簖边，灯一点，但闻簖上‘鹿鹿’作声，如急雨打荷，提灯一照，大蟹小蟹，如虫若蚁。”这一刻的丰收，是蟹农一整年辛苦劳作的回报，也是自然循环赋予人类的馈赠。

 

　　一种渔具，一脉文明

 

　　蟹断这种阻拦式渔具，表面上看只是些竹编与网线的组合，实则是人与自然长期互动后孕育出的智慧成果。它不靠蛮力，不以暴制，完全顺应螃蟹洄游的天性，借其行迹设陷阱，一静一动之间，渔民已成“智者”。

 

　　这种源远流长的传统技艺，也曾在不同朝代唤起文人的吟咏和感慨。从陆龟蒙的“蟹志”到焦循的“老人头”，从簖旁灯火到“鹿鹿”雨声，蟹断早已不仅仅是一种渔具，更是一种文化符号——一种讲述江南秋意、渔村智慧、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乡土诗篇。

 

　　时至今日，虽然现代捕蟹方式愈发机械与高效，但在阳澄湖某些区域、在苏州老渔家的回忆中、在秋夜灯火簖声交织的瞬间，那一道道用竹插成的蟹断，依然横卧水中，静静讲述着关于丰收与传承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