蟹会之梦：一顿螃蟹宴背后的盛世与沧桑

 

　　秋风起，蟹螯肥。一提起螃蟹，脑海里便自然映现一幅画面：一只只满身膏黄的大闸蟹，身披青甲，卧在白瓷碟中，静静泛着一层油亮的光。它让人想起的，或是张岱笔下的那场蟹会，或是儿时记忆里农家院落里一顿简单而热烈的螃蟹宴。

 

　　张岱《陶庵梦忆·蟹会》里，记录了一次极为讲究的螃蟹宴席。一只只大闸蟹，壳大如盘，螯大如拳，蟹膏堆积，凝如玉脂琥珀。一掀壳，顿见那层层堆叠的橙红蟹黄，叫人一瞬之间便被诱惑得直吞口水。更妙的是，那一顿螃蟹宴里，除螃蟹之外，尚有配菜和美酒相和：肥腊鸭、牛乳酷、醉蚶，皆是时令之物；以鸭汁煮白菜，堆起一碟碧玉，配以谢橘、风栗、风菱，犹如时令画卷；再用玉壶盛冰，配以新余杭白米，漱以兰雪茶，构成一幅极尽豪奢的江南宴席。

 

　　那是江南富贵公子极盛时期的享受，更是盛世文人的极致生活姿态。一顿螃蟹宴，席间满是时令之鲜，更满是人生之乐。对身处安稳之世的人而言，这不过是四时更迭之间最为自然的享受。但对经历过沧桑巨变的人来说，便成了一段让人久久回味、不忍放手的甜美记忆。

 

　　因为，张岱在之后的人生里，经历了大厦倾颓、家国沦亡之痛。豪贵公子一朝沦为披发入山的落魄之身，曾一度萌生过纵身一跃、以解烦恼之念。但纵使身世变迁，他对往昔江南盛世里那顿螃蟹宴的记忆，从未被时间抹平，反而愈久弥香，成了他一生最甜美、最惆怅的记号。

 

　　然而，时过境迁，现世里的人又如何对待螃蟹？今时今夜，螃蟹身价暴涨，已非寻常百姓家一顿可享之宴，更难及当年文士豪族之间那一顿极致盛会。一顿螃蟹宴，若在古代，也许是亲友共坐、笑谈四时之乐；若放在当下，恐已成农家一载辛劳难以换来的昂贵享受。一顿螃蟹宴够一庄之粮，确非笑谈。

 

　　螃蟹价骤升，衍生出来的，不止是市场供求的改变，更是对文化记忆的侵蚀。一顿螃蟹宴，早已远离大多数人的寻常生活，更让蟹文化本身面临消解的危机。曾经“一螯值万钱”的传说里，蘊藏着文人的豪放、农人的辛劳，更有江南四时的诗意和自然的共鸣。现如今，螃蟹若只沦为一纸昂贵的礼券，一个过渡性的营销符号，那一丝文化的温度便在都市的车水之间悄然而逝。

 

　　然而，当夜幕低垂，若还能让一只螃蟹重新躺在一方小小的碟中，伴一壶老酒，或一碗新米之香，那是否也是对过去江南的一丝致敬？对那些被时间吹散的人和事，一次温润的重逢？或许，我们无法让世道回到当年豪门盛宴之态，也无法让每家每户再享一顿螃蟹大宴。但若还能让一顿螃蟹，承载一丝亲友共坐的温情，携一丝江南四时的甘醇，那便是对螃蟹文化最好的传承。

 

　　因为一顿螃蟹，不只是食，更是记，更是一段江南岁月里共生共享的记号。一顿螃蟹，一壶老酒，一方碧玉，一碗新米，若尚能让身处当世的人放慢一丝脚步，想起那些尘封在历史里的人和事，便是螃蟹宴跨越时空，真正再现于当代之意义。

 

　　螃蟹之所以让文人一再低首，不只是因为它肉甘脂香，更因为它身上承载着一代人的四时记忆。江南之秋，碧波之上，蘆苇之间，满是螃蟹横行的身影，伴着一池荷叶微摆，勾勒出一幅极有韵味的江南小景。一顿螃蟹宴里，虽然只有一碟螃蟹，一个小小碟碗，一个简单炉灶，然而它能让一群亲友共坐，诉说心曲，尽享时光之妙。

 

　　对文士而言，螃蟹也是一纸抒怀之章。他们笔下，螃蟹是登高对月之伴，是邀友共酌之肴，更是对江南四时之美的共鸣。一顿螃蟹宴里，蘆苇里吹来的风和远处江船的灯火，都被蘊成一段段不朽的意趣。张岱身世跌宕之际，身旁或已无亲友共席，身后或已无豪门庭院，然而一幕螃蟹之梦，足以让他在万千沧桑里重温一丝世态安稳之甜。

 

　　然而，世事更迭，江南的螃蟹，也在时间里换了身影。若说当年螃蟹是江南大地里一场豪宴、一幕共赏之景，那如今，它或已成为标价昂贵的礼券、营销场合的符号，更是一笔算计之业。一只螃蟹，从一方小小池塘里横行之身，变成一寸寸标着身价的秤砣，身披印满编号和标志的镀金链条，真正被享受的人已不再是亲友共坐、夜话江南的文士百姓，而是极少数握有身价和符号的人。

 

　　这种改变，并非螃蟹自身之过，更非江南四时之罪。只是在岁月碾过之间，当螃蟹被放入现代商业链条，那一抔江南四时共享之意，便似一丝蘆苇上的白羽，随风飘远，久久不再回旋。一顿螃蟹宴，若沦为一纸昂贵的馈赠，更难让人共享亲密和温情，那它剩下的，或只是一个让人口腹间一瞬而过的印记。

 

　　但若说一顿螃蟹只为价高而来，是否又辜负它身后那些让文士、让世家铭记一生的江南之味？螃蟹，本是江南池沼里一尾　　小小横行之物，身后没有豪言大愿，更无倾世之姿。是一代代文士豪客，农家渔夫，亲友共席之间，赋予了它一层层人生和世态的意味。若说它身价暴涨，那是因为它身后承载的，早已远超一顿宴席的肉香，更是江南岁月里，四时共享共醉的记号。

 

　　身处当代的人，若尚能坐在一方小院里，拨一只螃蟹，蘸一碟姜醋，身旁有亲友共坐，身后有夜幕里一丝江风吹过，那一顿螃蟹宴，便已远远超越了身价和符号之争，更成一场对江南四时和人生况味的致敬。

 

　　因为螃蟹，本非豪宴之器，也非市场之标，而是一段江南记忆，一幕四时共享之景，更是一首无声之诗。它让身处当世的人，回望往昔江南的碧波蘆苇，也让身在其中的人，稍稍放下身价纷争，重享一寸四时共好的江南旧梦。

 

　　一顿螃蟹宴，若还能让一位身世跌宕的人想起当年豪宴里共坐之友，若还能让一名身处都市的人重新想起江南碧波里亲友共享之味，那它便是跨越世事沧桑，跨越身价标号，真正让螃蟹之味回归江南四时里那一丝温软记忆的源头。

 

　　因为，那一顿螃蟹，不在豪贵，不在身价，更在共享共坐之间，在一杯老酒一碗新米里，重温一丝江南的温润和四时共享的人情之味。

 

　　螃蟹，本是四时共享之物，更是人生共渡之味。一顿螃蟹，若能让一席亲友共坐，便是一场四时共享共度之礼。一顿螃蟹，若能让一丝江南记忆不再随风而远，便是一幕跨越时间的大戏。一顿螃蟹，更让身处万千俗世的人，在一口肉香里重温一丝江南四时共享共醉的意蕴。

 

　　或许，江南的螃蟹宴，已不再是当年张岱笔下的豪贵盛世。但只要身处江南之人，身心里尚留一丝共享共醉之意，螃蟹之味，便不会因身价而衰微，更不会因世态更迭而褪色。因为螃蟹之鲜，更源于共坐共享之心，更源于一丝江南四时共享共度之记，更源于一幕幕跨越沧桑、流转万世的人间共温共悦之味。

 

　　一顿螃蟹，一寸江南，一个共享共坐之间，便已让世事沧桑里，江南四时共享共酌之意，久久回旋不息。